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中往事(1)(1 / 1)
后来常连春又从外面带回了一位少年道士,言道此人原是师弟万寿宫宫主的徒弟,名叫南不通,因万寿宫毁于火灾,宫主不幸过世,众道离散,各自谋栖,此子无处可去,只好投奔青云浦。论起排行,他在穆飞羽之后,却在陈镇南与云仙之前。常连春云“不通”之字实在不好,言“万事求通,不通必恙,奈何不通”,于是替他改了道号,从此叫做毕远,解释道:“我等虽然是道士,但此纷乱之交、惶惶之世,不可全然‘出世’,尚须偶尔‘入世’,若是必要,毕生平之力,当有致远宏志。是以唤为毕远。”
常连春笑道:“如今你们四位徒弟之中,要说名字还有些道骨仙风的意味的,也仅飞羽与云仙二人。料日后能接我衣钵者,便是飞羽了。云仙女子,逃脱情障,毕远与镇南却是要在红尘之中走来走去,难于止歇的。”他素来反对相面之术,以为都是龌僧龊道欺蒙俗人之诈,万万不可相信。
众弟子闻言,笑道:“为何师父今日却来相面?”各习武念经、功课坐禅,也并未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。
渐渐学艺日长,三师兄穆飞羽的道学、经文造诣、武功之修为在同门中独树一帜,那时大师兄姜师曾与二师姊林云珊杳然已久,或难归返,遂以师门首座弟子身份自居,时加历练,日见厚持稳重,甚得师父常连春的欢心和同门的拥戴。他每日文武功课后,就随常连春搬花弄草、剪枝修叶,陶冶性情,颇能用心,更学得相应的一手好手艺。若做盆栽,放置市场售卖,便为常连春允可,假以师父亲手栽培之名,旁人万难看出其中的差异端倪,其聪慧敏锐,竟能至此!反观陈镇南、钟梓玄、云仙三人,彼此年岁几近,又无他伴,因此相互厮守结陪最久。十二三岁之时,若青涩花蕾,懵懂之间不开颜面,尚有些遮遮掩掩,欲迎还拒,过得几年,长成了十五六岁,三人见面之际,相互心中都有了一些异样,果真如先前师父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,不知不觉间生出了情愫。两个师兄对这娇憨可爱的小师妹皆有钟情,呵护备至;云仙对钟梓玄与陈镇南二人也颇多含羞之意,春花秋月,各有缠恋,左右难断。
只是“情”之一字,乃是天地之间最为玄妙之事,无形无色,无味无嗅,却最能纠缠人心,往往压抑不能,难以把控。每每这般过得一日,钟梓玄与陈镇南对云仙便多添一份思暮渴望之情,若海潮绵绵,安静之时沉湎怅然,汹涌之时跌宕起伏;云仙知悉两位师兄的心思,柔情万千,百般蛛丝葛结,夹在二人之间,难以取舍。这十分的为难之中,是七分恋恋,三分不舍。本该经韵古香的道家小院,不见三清之气息,唯闻叹息连连,幽兰痴怨。
常连春将三人痴种看在眼里,却视作不见,忖道:“男女情事,外人干涉不得。你三人其后怎样,一切只好顺其自然。”
这一日常连春接到一封书信,却是多年前便离开师门的大弟子姜师曾所写,信中说道自己引义军抵挡金兵,惜补给不足、缺兵短刃,且义军屡战屡败,损失惨重。他眼看着身旁多少同袍为国捐躯,虽有马革裹尸之悲壮,但北复故土始终无期,不由心灰意冷。南宋朝廷对之也暗地打压,深恐义军气候长成,反成日后心腹大患,严厉提防;且军中将领多不思战,只盼朝廷议和,对“国破山河在”的惨状视而不见,置若罔闻。姜师曾心如死灰,竟欲往终南出家。纵观书信,字字泣血,通篇全文,莫不愁云惨雾,再不见昔日的热血沸腾,意气风发。
常连春阅毕,大惊失色,顿足道:“他从此死心,要出家为道,岂不耽误英月的终身?他与英月有婚约在身,怎能这般胡闹?”急唤众徒弟来,将来示之,当下商议,留下穆飞羽与自己看护青云浦道观,教钟梓玄、陈镇南、云仙师兄妹三人前往宋金交战之地,入得那义军大营,面见姜师曾,要其即可归返,回转师门。老道人心中尚有另外的一番忖度,便是这三位弟子情葛纠缠不清,如此下去不明不白,只在道观中拖延下去,莫说几年,就是再过得几十春秋,大伙儿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道爷、老道婆,青春已逝,皓丝满头,也难理出一个分晓来。
三少年奉了师命,不敢耽搁,收拾一番,匆匆便往义军大营赶去。一路之上,陈镇南与云仙似乎走得更近一些。钟梓玄视之,初时心中颇为失意,失望之下,转念一想:“他二人自幼一起,乃是青梅竹马,我却是半途插进。小师妹欢喜陈师弟,那也是应该的。”心念如是,于是翻来复去提醒自己,道不可做孽,此时心境也慢慢平静,心甘情愿退出,反生成全陈镇南与云仙的一番好意。其后他有意避开二人,若云仙来找他说话,再不似前般暧昧,变得大气直爽,让人见之,如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与小妹妹调侃一般,再难觅分毫的爱慕端倪。云仙甚是惊异,居然渐渐冷落了陈镇南,倒来亲近钟梓玄。
钟梓玄顿时骇然,暗道:“人家相互欢喜得好好的,却因我之故变得生疏。岂不要教我成了伯仁?”他当时决心断绝情念,意志坚决,再无反复之心,于是绝不与云仙独处,必唤陈镇南过来。心知云仙偷偷把眼看他,他也装做浑然不觉,暗道:“我这一生,再也与小师妹无缘了,何不干净洒脱?”心中决定‘出世’则安心修道,‘入世’则注目社稷民生。
不说路上的一个个小插曲,单说三人赶到淮水南岸,此时宋廷已然与金国停战议和,不消说,原先和议之上再添几笔重赂,只是高宗皇帝自恃江南富庶,不过多添几笔税、多加几分役,并不以为意。金帝但开口,赵构听得使节回报,莫不急急答应,只盼金人早早退兵,休要再挥师南下。他当着儿皇帝,只要依旧富贵快活,每日醉生梦死、纸醉金迷,也是心甘情愿的,任他父兄在北境受辱,不闻不问。时人对此颇有微词,高宗虽有耳闻,却故作不知,窃下与心腹私语曰:“他二人得归,将置吾于何地焉?”就是说若金国果真将徽宗、钦宗二帝释放,自己将之接回江南,一个是自己的父亲,一个是自己的兄长,自己将被置于何地?一者朝中尚有不少北逃南归的旧臣,思念旧帝,兴怀赵佶,且手中握有重权,举事之下,赵构未必便能全胜,到时莫说再当皇帝,只怕亲王、庶民也不可得,说不定性命也难保全;二者权且得胜,尊奉父兄为太上皇、太兄皇,自己也必定落下一个极其恶劣的名声,众人表面毕恭毕敬,口称“吾皇万岁,万岁万岁万万岁”,暗地里咬牙切齿,唾骂道:“好一个不知廉耻的狗皇帝,什么万岁,你这恶人若是早死,才合天理公道呢。”是以赵构深明其中厉害,无论怎样,不肯接徽宗、钦宗南回,对外只推金国不允。后来徽宗惨死,尸体被化作油膏,以为燃灯取火之用,可谓之死无葬身之地,钦宗赵桓也是下场不善。偏偏这赵构恶人好报,竟然活了八十岁,在位时间也长,享尽了人间富贵,谥号“受命中兴全功至德圣神武文昭仁宪孝皇帝”,好词用尽,悉数阿谀奉承之意。不过其人嗜好书法,有乃父之风,后人评其书法,道:“工正、行、草书,少即喜揽笔作字。笔法端雅淳厚、涵泳隽秀,盖以得力于智永为多,又尝深究本朝黄庭坚书,亦颇能得其神髓。”
既合议既定,金兵凯旋,宋军也怏怏而回,临走时下了一道圣旨,道如今天下太平,宋金亲善,义军兵将皆是忠义,各得赏金归返原籍,万万不可搔扰金人,以为挑衅,否则视作叛党处置,绝无懈怠云云。人心思散,不过时,数万义军走得干干净净。钟梓玄、陈镇南、云仙三人到了旧辕门前,只见里面空空荡荡,破烂旗帜、残漏帐蓬,是处可见,心中怅然若失,暗道这可如何回禀师父?于是写封书信,托人带回南昌青云浦道观,请师父“定寇三剑神仙掌”常连春定夺,道义军风流云散,大师兄姜师曾不知所终,想必或真去终南山出家为道也未可知,自己三人不敢辜负师父嘱托,当即赶赴长安一地,务必劝姜师曾回来。
钟梓玄心中自有一番忖度:“小师妹与陈师弟情投意合,我夹在中间,实在尴尬,唉!情丝既然斩断,何必恋恋不舍?”心念如是,便对他二人说道:“二师姐若知晓大师兄往终南山去,想必也会跟随。你我不妨分头行事。我先北上,取道山东,河北,再到关中;你们一起往河南,再去终南山,或能半路将他们截下。”陈镇南眼睛一瞪道:“大伙儿既然一块儿出来,便该一块儿行事,以后也一块儿回去,怎能让你独自离开?不行,不行!”云仙道:“钟师兄主意既定,我们多说也是枉然。如此也好。”陈镇南对她言听计从,心中再有不乐意,也不能吱声。钟梓玄微微一笑,心中却有几分伤感,忖道:“小师妹果真嫌我在一旁碍手碍脚,不愿我和他们在一起了。”稍有唏嘘,从此对云仙绝了念头,遂辞别二人,大笑而去。
但路上毕竟不能太平,期间生出了不少事情,莫说耽搁了许久时日,便是性命也几乎难以保全,待钟梓玄赶到长安,已然是五年之后。他与武林各门各派、江湖黑枭大恶争斗不少,剑掌武功大有精益,为人愈发老成稳重,但侠义之心、不平之意也更长。说来也巧,他路上救得一个女子,中间纷繁故事不再赘述,也是彼此的缘份,双方以天地为媒、日月为妁,就在清风槐柏的崖边结拜为夫妻,后生下一女,取名南衔珠。夫妻二人抱着幼女上终南山,于翠华峰一间小茅屋中遇见了陈镇南与云仙二人。
陈镇南正在外面劈柴,甫一举目,见了钟梓玄夫妻,不由又惊又喜,继而咬牙切齿,冲将上来,揪住钟梓玄的衣襟,抡起拳头便打,骂道:“牛鼻子,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?早两年出现不好么,为何待我与云仙成亲后你偏偏出现,莫非故意和我捣乱?”南毕挨了他几拳,反倒微微一笑,并不出声。但见陈镇南转身往小茅屋跑去,边跑边叫,大声道:“老婆,老婆,南牛鼻子来了。”啊呀一声,蓦然想起一念,又往钟梓玄妻子与她怀中的孩子望去,支吾道:“他师嫂和师侄女也来了!”
云仙欢喜奔出,一足方才迈出门槛,听得陈镇南后面一句,不觉愕然,手住门楣,呆呆外望。钟梓玄此刻心中只有自己妻子女儿,对云仙再不存半点眷恋,唯余兄妹之谊,见她出来,一身裙钗布围,发髻挽起,正是婚后持家妇人的装扮,不觉笑道:“原来小师妹与陈师弟早已共结连理了,哈哈,恭喜,恭喜,师父当日之言,果然不差!”云仙见着他身旁的妻子,勉强一笑,道:“钟师兄,好久不见了,我与丈夫在此等待了许久,始终不见你来,却是你贪恋鸳鸯春梦去了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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