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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 别全家村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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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舅到上虞县城做了堂堂县尉,穿上了青色官服,整天神清气爽,官配的高头大马,那神采飞扬,自不必多提。

每次大马一回家,便成了秦望三只鼠的玩伴,我们平日里骑惯了黄牛,翻身上马,几乎不在话下,无师自通,嘚嘚嘚嘚跑将起来,真是快活自在。

胖墩摔过几次跟头,怪不了我和麻吊...

县尉全保正,刻意保持着低调。

再怎么低调,他也是县衙里当红的主。

衙门里几乎每个人都在悄悄打听他跟右丞相府的关系。

平时跑到全家村串门的同僚也多了许多。

我也悄悄地问:“舅舅,您跟御前带刀侍卫比,哪个大?”

舅舅刮着我的鼻梁:“那还用说,你舅舅最大!”

“那您在咱们上虞县,是不是最大的官?”

舅舅挠了挠头:“知县老爷最大,还有县丞,他是副官,舅舅算老三,管全县的治安,遇到鸡鸣狗盗的事情,我说了算!”

按照现在的行政级别,县尉差不多就是县委常委,政法委书记,公安局长一肩挑的角色。

我知道,这远不是舅舅的终极目标。

上任第九天,舅舅竟喜气洋洋地领着余先生回到全家村。

我当时正在临帖,依旧是“朕闻上古”四个让我做梦里都能见到的字,异常的乏味,可是又不得不写。

郭先生手拿着戒尺,神情肃穆,踱着方步,我稍有马虎就会挨尺子打。戒尺那玩意,硬邦邦的,打到手心,比牛角顶到都疼...

此刻,胖墩和麻吊正在默写“三字经”,脑袋一边的斜着...

我在想,他们俩肯定和我一样,都在想要是现在能出去放放牛,该有多爽啊。

余先生一到,并没有打断我们学习,而是悄无声息的走近我这边,拿起其中一张写废的字帖,细细地品着。

郭师傅见到余先生这架势,赶紧凑过去问:“这位先生是?”

舅舅介绍道:“这位是余先生,临安学者大儒。这位是龙王镇上郭德全,郭师傅。”

余先生微微点了点头,算是彼此招呼过了。

郭先生问道:“余先生,您看芋头这孩子临得如何?”

余先生面露喜色道:“请教郭先生,您师承哪位?”

郭先生窘道:“小时候家境不裕,只是在镇塾上学,蒙镇塾先生不弃,教的书法,是他指引我临摩孙过庭、张旭、怀素之书,重点揣摩孙过庭先生之法。”

余先生听罢,顿悟道:“啊呀,您这一说,解了我心头疑惑。孙过庭、张旭、怀素并称唐代三大家,孙过庭为最。他可是书法界自学成材第一人,他闭门研究二十年,悟出了“二王”笔法的真迹,草书直逼“二王”...郭先生,您在镇塾也算是得遇良师!”

郭先生喜道:“余先生虽寥寥数语,却句句大儒之范,非常人也。”

余先生微笑:“与莒这四个字,临摹的是郭先生您的字帖,却有孙过庭先生之风,甚有右军法,作字落脚,差近前而直,此过庭法,又得二王法,与其年龄段比,无出其右。”

郭先生喜出望外:“余先生如此谬赞,折煞我也...”

余先生又问:“郭先生,为何只让与莒苦练这四个字?”

郭先生回道“这是保正要求的,他想让芋头最短时间内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字...芋头平时默写,我教他用楷书。”

余先生听了,转过头对着全保正意味深长地微微笑道:“全县尉,你可有心了啊。”

舅舅笑道:“我跟郭师傅少年同窗,又是同年中的秀才,让他来教与莒,我绝对放心。这四个字,确是我提出来的,让以莒有备无患...”

余先生又拿起我用楷书默写的《中庸》片段,仔细看了一会,微笑的点了点头道:“以莒,先生让你默写中庸,你可解其意?”

我放下笔,转过身,仰头眨巴眨巴眼睛,朗声回道:“余先生,郭师傅教我,中庸之道,是以至诚则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,让我们懂得博学之、审问之、慎思之、明辨之、笃行之的认知方法。”

余先生倾过身子:“那你都掌握了吗?”

我挠了挠头皮:“先生,不瞒您说,我刚学了点皮毛...”

余先生身子往后仰起,哈哈大笑起来:“哈哈,你这是半桶子水在晃荡。你刚才这一说呀,会把外行人唬得一愣一愣,把内行人气得脸色铁青啊!”

舅舅和郭师傅也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余先生一再大笑道:“全县尉,今天还要劳烦你安排些酒菜,我可要跟郭先生说好好喝一杯...”

舅舅开心道:“这个必须的。”

余先生看似无意间又带了一句:“方便的话,把一枝花也约上。对了,女儿红可别再掺和了,吃不消啊。那天可都喝失忆了...多好的美酒,给喝忘了,多可惜!”

“好嘞!”

舅舅朝我使了个眼神,我转眼便向胖墩和麻吊做了个鬼脸。

仨人一溜烟跑到牛棚处,牵出舅舅和余先生的两匹马儿,胖墩和麻吊合骑舅舅的大马,我滋溜上了余先生的快马,一抽马缰,直奔龙王镇...

当晚,我们秦望三只鼠,也沾着长辈们的光,蹭了一顿好吃的,大快朵颐。

只是,这顿饭,成了我们仨的告别宴。

余先生说了,第二天就带我去往临安府。

胖墩和麻吊听了,虽没多问,吃饭的兴致却没以前那么浓,闷闷不乐的。

我们仨撑饱后,插不上大人的话题,便一起到厨房把多出来的菜拢了拢,我还往裤兜里塞了一小壶酒,摸着黑往草垛那儿,想让张乞儿改善一顿伙食,顺便告诉他明天要去临安的事...

遗憾的是,今晚的草垛边,空空荡荡。

说也真怪,平时想见就能见到的人,今晚偏偏就没见着,第一次没能见上张乞儿,心里失落的紧,我让胖墩和麻吊附近兜了一圈,也无人影。

只好就地放下了酒菜...

我怔怔地看着这堆草垛,这片绿草地,这条平水河,还有河对面的秦望山,忽然鼻子一酸,眼泪哗啦哗啦的滚了下来...

十八岁的男人,第一次体会到故土难离的滋味...

回来的路上,我再三交代胖墩和麻吊,一定要记得给张乞儿送吃的,有时间一定要多到草垛边听他讲讲山海经。

我想,有人陪他说话,他不至于总那么孤单吧。

回到舅舅家客厅,大人们酒兴正浓,余先生和郭先生你来我往的吟着诗作着对,吟唱到抑扬顿挫时,一枝花便会起身即兴而舞,三个大男人又会随舞而饮...

想到明天就要跟随余先生去临安,不知何日是归期,我便让胖墩和麻吊各自回家,自己悄悄的走到厨房。

老娘留在厨房里,随时准备给桌上的菜品回热;这边,还抽空缝补着我那件最爱穿的衣裳。

我目光呆呆地望着老娘落寞的身影,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,双眼的泪水止不住地滚到我的脸颊上。

这是我从记事起,每天都能看到的老娘忙碌的身影。而明天开始,想再看到这身影,就成了我的奢望...

忽然就想起前几天郭师傅教我们背诵的白居易《母别子》:母别子,子别母,白日无光哭声苦;关西骠骑大将军,去年破虏新策勋;敕赐金钱二百万,洛阳迎得如花人。

我不知道,郭师傅是有意还是无意,在我临行前,把这首诗教会给我。

我不知道,离别的滋味竟是这样凄凉。

我不知道,说声再见竟是那么艰难。

灶膛里的余火折射出老娘的背影,有些弯曲、有些苍老、有些佝偻,我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:“娘!”

老娘抬起头,看到我泪眼婆娑的,朝我笑了笑:“芋头,你都十八岁的大小伙,怎么还哭起鼻子?让胖墩他们会笑话呢。”

“娘,我长这么大,还没离开过您,如果可以,我真想一直在全家村守着您,直到您慢慢老去...可是,这次,我知道我自己必须要去临安,您和舅舅,还有一枝花,为了我,做了那么多,哪怕有再多的不舍,我也是要出去的...”

也许这句话,触动了老娘哪里,她也没忍住,眼眶看着看着红了起来,却依然紧紧盯着我:“芋头啊,从你出生那日起,娘就无数次这样看你,你酣睡,你大笑,你咕咚咕咚喝水,你优哉游哉骑牛,你装模作样吟诗...娘只要能看着你,欢喜就溢满心底...其实我很想告诉你,你不用多么争气、多有出息,只要你平平安安,娘就心满意足了...放心往前走吧,芋头,迟早都会离开为娘的...离开越远,就说明你越长大...”

我看到老娘巍颤颤起来,赶紧走近她,搀着她重新坐回灶膛边的凳子上,我就坐在她旁边:“娘,您放心,我很快就回来,到时候接您去临安,把舅舅接去临安,把一枝花接去临安,把胖墩、麻吊都接去临安...”

老娘让我逗乐了,破涕为笑道:“好,好,好,接我去,接你舅舅去...你能这么说,能这么想,为娘别提多开心。只是啊,你现在是男子汉了,吐口唾沫就是个钉,话可不能说太满了,说到了就一定要去做到啊!”

我频频点头:“记住了,娘,我是男子汉,一口吐沫一个钉...”

娘正想再叮嘱我什么,从厅堂里传来了舅舅的叫声:“老姐姐,把鸭汤拿去再热热啊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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