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狱中谈话(1 / 1)
启国大狱位于都城西北角,是一座一半嵌在山体里,一半深埋在地下的特殊构造监狱。
如此构造只为确保一件事——进来了,就别想出去。
进入监狱之后,暗无天日的环境里,充斥难闻的奇怪味道。
五步一岗,十步一哨,“服务”好到让人来了就不想出去。
关押蒋思的牢房位于监狱的下层。
姜云跟在引路的狱卒身后,一步一步往下层的楼梯走。
空气越来越沉闷潮湿,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,否则随时都会溺毙在这里。
狱卒领着姜云穿过一片十分狭窄,大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躺下的格子监狱后,停在了走道尽头的土墙前。
哗啦啦的钥匙声响起——狱卒正在找寻蒋思牢房的钥匙。
关押蒋思的牢房并不在地上,而在地下。
狱卒蹲下身,打开所锁在地上的一条铁链,姜云才看见地上的一道木门,下方连通着一间小小地窖式的牢房。
狱卒把烛台递给姜云,告诉他,完事了喊一声。
接着,狱卒催促姜云走下了地窖监狱后,把门又锁了起来。
狱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借着手中蜡烛燃烧发出的亮光,姜云环视一圈,却没有找到任何人。
这是一间空的牢房,除了发霉腐烂的稻草,坑坑洼洼的墙壁,以及磨牙的老鼠之外再无他物。
蒋思并不在这里……
突然,姜云意识到了什么,猛地抬起头,终于在天花板上,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。
蒋思衣衫褴褛,骨瘦如柴,四肢,腰部都被链条锁住,牢牢挂在天花板上,像一块风干的腊肉。
蒋思紧闭双眼,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,脸上新鲜的血液和干涸的血痂混在一起,干枯的头发垂落而下,如同无数的上吊绳。
姜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想要去触碰蒋思,却在半空中的时候僵住,犹豫半天都没有再前进一寸。
“你来了……”
一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沙哑声音从头顶上传来,姜云被这声音刺激到了,发疯般冲上前去,疯狂地想要扯断绑在蒋思身上的铁链,将他放下来。
“别白费力气了……”蒋思轻声说道,声音里满是无奈。
“再乱来,我没死都被你弄死了。”蒋思的表情不像开玩笑,姜云连忙松开手里的铁链。
“我听说,你做了大渊的王……”蒋思一边说一边咳嗽:“我还听说,你开城投降,亲手埋葬了大渊……”
……
姜云沉默半晌。
“我还听说了你成了启王的阶下囚……可是现在看来,你这样子哪像个亡国之君……”蒋思的咳嗽声突然刹住,他大喝一声,质问道:
“回答我!姜云!”
这声质问像一记重击,狠狠地敲打在姜云的脑袋上。
“石头,我有我的苦衷……”
石头是蒋思的小名,作为和姜云自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玩伴,他是姜云最要好的兄弟。
小时候,蒋思性格较为木讷,与人相处讲话之时,常常发呆出神,盯着某个没人的地方看上半天,像块顽石。久而久之,姜云便给他取了个石头的外号。
“苦衷?哈哈哈哈!你说你有苦衷?看看你的样子吧,哪像个阶下囚,反倒像个启国的贵族,像条摇尾乞怜,一边为启王奔走卖命,一边靠启王施舍的残羹冷炙苟活的狗!”
蒋思激动地一连串说了一大堆,大口喘着气,胸腔如风箱般大幅度起伏。
“石头,我知道,你现在很恨我,在你眼里,我是个卖国求荣,毫无底线道德的败类。”
“你怎样辱骂我都不会还口,我也应该被骂……大渊是在我的手上亡的,祖宗的江山大业,毁在了我的手上,我的罪责是万万无可开脱的。”
“可是,谁都可以污蔑我,都可以贬低我,不理解我!唯独你不可以,唯独你蒋思不可以!”姜云的声音不大,但却不容置疑。
“因为你是我的兄弟,你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,最能体会我的人,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……”
“不,我不知道,我看不透你,你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,感到害怕。”
听到这话,姜云一把抓住蒋思的手,紧紧攥住。
“那我告速你!你给我听仔细了!”
姜云目光灼灼地看着蒋思,一如多年前,两人意气风发地站在王城都墙上,俯瞰整个王城,感觉整个天地都在自己脚下时的模样。
“无论我再怎么低贱,再怎么卑躬屈膝,所作所为再怎么令人不齿,我的目标始终都只有一个。”
“孤是大渊的王,总有一天,孤会向启国报仇雪恨,孤会把大渊带回来!一定!”
姜云的话音被牢房的黑暗所消融。
但却在蒋思的脑子里回荡良久,久久不能散去。
“说吧,启王让你来干什么。”蒋思的语气已然没有刚才那么咄咄逼人。
“启国正在对良国用兵……启军已经拿下了青林郡,要把良国变为第二个大渊。”
“良国……”听到这个词,蒋思一下子反应过来。“我明白了,启王让你来说服我,是要我替他卖命,去找我妹妹说情,劝降良王,是吧?”
姜云点了点头。
“算盘打得真好!”蒋思啐了一口。
“所以呢,你打算怎么说服我?”
“在那之前,有样东西我必须先给你看看。”姜云将随身携带的,装有恩师蒋明头颅的漆盒拿了出来。
当漆盒打开,蒋思看见父亲那因为防腐处理而变形苍白的头颅时,一下子被巨大的悲伤给攫住了心脏——他大张着嘴巴,只是呜咽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父亲……父亲……父亲……”蒋思紧咬嘴唇,直咬得嘴唇鲜血淋漓,却毫不自知。
“恩师为了大渊,战斗到了最后……”
“不对!不对!父亲的脸上怎么会有秋水剑法所伤的水波纹……”
秋水剑法所造成的伤口,是如同微风吹皱平静水面后出现的粼粼水波。
“这个世界上,会使用秋水剑法的,除了我父亲以外,只有你了,对吧,姜云!!”蒋思突然暴怒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起,他疯狂地挣扎,晃动着铁链哗哗作响。
“是你!是你!是你杀了父亲!无耻的狗贼!居然为了讨好你的主子,干出欺师灭祖的行径!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!!”
“那时候的恩师,已经不是人了……他变成了妖怪,彻头彻尾的妖怪……为了守护他热爱的土地,他不愿放下武器,不愿当亡国奴,他要战斗到最后一刻……”姜云声音颤抖,眼含泪花。
“没错,是我结束了师父的性命,可是……”
“你放屁!你在放屁!父亲的秋水剑法早已登峰造极,他已经突破了第七剑!就凭你?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,怎么可能杀掉父亲!”蒋思一再否认,试图用这些苍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,逃避已成事实的悲剧。
但不知发生了什么,前一秒还激动不已的蒋思,突然就安静了下来,视线紧紧盯着空无一物的角落,泪如泉涌,嘴里一直呢喃着父亲的名字。
“蒋思,你怎么了?”
蒋思并没有理会姜云,而是自顾自地和空气说起话来。
这种情形,姜云以前也见过一次。
小时候,两人一起爬墙偷看宫女洗澡。
因为身高不够,两人只能轮流托着对方,先后探墙偷看。
姜云猜拳输了,于是只能先当垫脚石。等到轮到自己时,姜云索性踩着蒋思攀上了墙头,坐在墙上看了大半天。
没多时姜云便被发现了,宫女们没办法对贵为王子的姜云发威,只能一边尖叫着一边护住关键部位。
姜云见没什么可看了,打算从墙头下来,喊了半天,才发现蒋思正蹲在角落,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胡话。
“对不起,我们不是故意要来偷看的!”
“好的,我们马上走!别拿长舌头舔我!”
……
自那以后,姜云便知道,蒋思可以看见一些自己看不见的东西。
姜云大声喊着蒋思的名字,试图把他从迷离的状态中喊回来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蒋思才缓缓回过头来,看着姜云。
姜云发现蒋思的双眼变成了淡蓝色。
蒋思朝姜云伸出手,姜云连忙握了上去。
“见我所见。”
随着蒋思话音落地,一股略微冰凉的气息瞬间扑向姜云。
等到姜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,正看见自己恩师的灵魂,漂浮在自己的面前。
“师……师父……”姜云激动地跪倒在地。
“对不起,师父……姜云没用……”
已经是灵体的蒋明没有说话,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姜云,眼神充满信任。
没等姜云再多说几句话,蒋明的灵体便越来越稀薄,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姜云以为是蒋思的通灵能力在自己身上失效了,连忙央求蒋思再为自己施放一次能力。
蒋思却止住了哭泣,摇了摇头。
“父亲已经不在了,彻底不在了。”蒋思长舒了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“父亲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,父亲到最后都在说,他相信你,相信身为大渊之主的你。”
看着手里漆盒里师父的头颅,姜云泣不成声。
“好了,你可以喊狱卒来把我放下来了,再让准备好一桌好菜,一坛好酒,菜要有肘子,酒要十年以上的陈酿。”蒋思深吸了口气,脸上气色好了起来,连表情都活泛了。
“娘的,这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,虱子比他娘的老鼠都大!”
姜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,听着蒋思的话,愣在原地。
“还愣着干嘛?我还得找你好好学习怎么当一条合格的丧家犬呢!”
黑暗的牢房里,姜云和蒋思,相视一笑。
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恰好的午后,两个少年的眼里,都有炽热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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