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一章 缘起缘灭(2)(1 / 1)
圆云大师微微一笑,抚须道:“无妨,我佛家勘破红尘,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。”
跳先生又道:“这般说来,你们果真是与我红日教有缘。这有缘之人甚多,却不似你们一般结缘深重,妙哉,妙哉!”灵光一闪,若想起什么念头,不觉有叹道:“唉,有缘倒是不怕,你们虽然不是我教中之人,但依旧是我等的朋友,他日重逢,必要美酒好菜的招待,但惟恐你们担上如此的干系,因此反被武林中好事之徒盯梢,不时搔扰纠缠,招惹麻烦,那可是烦恼之极也。”
陈青桐愕然一怔,听他此话,反激起了胸中的万丈豪气,不觉昂首挺胸,道:“人正不怕影子斜,我说话有理有节,做事情合乎分寸尺度,怕他们胡言乱语什么?”跳先生眼睛一亮,拍拍他的肩膀,夸赞道:“好,好,你看似文弱书生,但这番豪情壮志、睥睨雄风,可称得顶天立地的好汉,我心甚喜。他日有缘,你我把盏言欢,不醉无归!”退后几步,躬身长揖,飘然离去。
银月教怏怏离去,诸僧心中的石头皆已落地,各归本位,一切恢复秩序。
不多时,中量和尚引圆叶大师、少量和尚陪伴青云浦道士穆飞羽而来。他二人自从入寺,遂分开行事:一个便在藏经阁中坐镇,若有贼人过来盗宝,觊觎《藏经阁》秘本诠释之书,便当全力阻止,便是违反佛门戒律,也在所不惜;一个则守候于菩提院中,拂尘摆摆,长袍仙风,防止有人居心叵测,乘隙偷袭闭关之圆禅方丈。
圆叶大师见着圆云大师,便问道:“圆风师弟怎么样了?”听说并无大碍,方才宽心,道:“不想我少林寺素来超于武林纷争之外,独善其身,自保自安,不料却在今日,反欠下了红日教的一个大大的人情。”再谈及慧岸之事,又不觉道:“他千辛万苦潜入少林,谋得身份,数年之间不动声色,不想就是为了钻营《易筋经》而来?这等耐性,委实可怕。”
穆飞羽道:“他虽然事败被擒,再难为恶,幕后黑手始终未出,想必什么掌门人亟需诠释译本,急切之间就要来二度盗经,大师可要当心了。”圆叶大师、圆云大师连连称是,道:“阿弥陀佛,以后日夜,必定要加强把守才是。”
正在此时,听得“噔噔噔”声响,一名小沙弥匆匆跑来,到得众人跟前,合十行礼,惊慌道:“诸位师父,一个老僧在寺前求见,说道他昔日受少林大恩,今日特来回报,以后便再与少林无瓜葛。”
圆叶大师道:“什么和尚?”圆云大师道:“莫非是圆觉大师么?”
几人匆匆出去,来到寺门,见一人懒懒散散地坐在台阶之上,半躺半卧,待转过脸来,看得真切,正是圆觉大师。他打个哈欠,揉揉眼睛,笑道:“许久不曾看见两位师兄,却有些发福了,怪哉,怪哉,清茶淡饭、少油轻斋,怎会长胖?我日夜酒肉,却不见增膘添肥,莫非我游戏红尘,修为还比两位师兄更加精深么?哈哈,有趣,有趣。”
圆云大师微微一叹,默然不语。
圆叶大师脸色淡然,喜怒皆无颜色,道:“阿弥陀佛,圆觉师弟,你依旧还是如此放荡不羁,何时才能成佛?”圆觉不以为然,笑道:“我自出少林,就是一介俗人,便没有打算成佛。是了,此物还给你们,好生看管,莫再丢失了。”从袖中掏出一物,扔在二僧脚下。
圆云大师拾起一看,神情陡变,惊道:“这,这《易筋经》,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细细翻阅,更为惶恐,问道:“此书为何只有一半?那另一半到哪里去了?”圆觉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,心不在焉地道:“那人将经书剖开,分成两份。一份被我抢来,就在你手中,另外一份被他藏匿何处,我却不知。我偿了沙门之恩,从此便与少林寺再无瓜葛,逍遥四游,快活到极。”言罢,飘然而去,任凭身后圆叶与圆云如何呼唤,始终头也不回,可见他心意已绝。
陈青桐与丁晴相顾忖道:“他从饶鹰邛手中夺回了半部经书,但少林寺少了如此绝顶高手,真是一大损失。否则若以他与圆禅方丈执势,天下什么帮派还敢到少林寺来寻衅闹事?”二人心中唏嘘,便要告辞。圆云大师微微一怔,继而笑道:“此番嵩山不太平,寺庙累累生出祸事。也好,待一切清明安静之时,再欢迎两位回来做客。”自然是说丁晴入得山门,诸僧也不会阻拦了。
两人携手下山,重过岔路口,若有所失,细细打量,方才恍然:原来才过得两日,那茶棚不知为何竟关门了,冷冷清清,桌椅整齐叠放,老少两位主人已然不知去向。陈青桐道:“想必银月教上山之时,把他们给轰走了罢?”丁晴道:“说来也怪,我总觉得茶肆掌柜有哪里不对劲,却说不出所以然来。罢了,罢了,不去多想。”二人欢欢喜喜往嵩山脚下而去。
这天傍晚,江水翠竹码头飘来一叶小舟,舟上前端坐着一个渔翁,一手执杆垂钓,另一手轻轻摇橹。这橹设计得颇为轻巧,只凭他单手摇晃,全不费力,悠悠然,飘飘然,行驶极慢。船橹荡起微纹薄晕,鱼竿极长,支起一个小小木架置于船侧,鱼竿架其上,一手握端按压旋转,稍许小动,架外长杆便能大动,正好操控把握。
舟内走出一人,在老渔翁旁蹲下,凝视江面良久,喟然一叹,道:“这舟走水流,鱼儿沉眠熟睡,顺水漂流,不肯吃钩,老先生岂钓得一两尾么?”渔翁嘿嘿一笑,道:“如何钓不得?这钩上的蚯蚓,在你眼中不过是泥土里的一条黏黏小虫,滑不溜丢,但在江水的大小鱼儿看来,却足比美味佳肴,正若人之财宝、世间的绮珍古玩一般。这世人看得金银财物,那会如何?莫不竞相追逐,苦苦求索,莫说陌人生面,就是兄弟姊妹、亲朋好友之间,也能为此斗个你死我活、同归于尽,那也在所不惜。鱼儿没有道德约束、纲法禁锢,亦然不脱此态。”言罢,只觉得手臂微触,不觉笑道:“所谓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’,这鱼儿说来就来,入我鱼篓了。”不再摇橹,双手捏定那钓杆,便往后面抽提。旁边那人也来帮忙。不多时,长线出水,一尾大鲤鱼破水而出,月色之下,映照得鳞片灼灼荧光,亮若烂银,跌入篓中,挣扎跳动,却再难蹦出樊笼,只看得双腮盖片一张一合,勉强呼吸。二人哈哈大笑,又听得有女子道:“怪哉,这夜江之上,他果真钓得有鱼么?”话音甫落,便看棚前的碎花布帘被人挑起,一个明媚女子盈盈走了出来,微微一笑,又道:“青桐哥哥,他老人家玩心闹重,你也一并胡闹么?唉!这一边钓鱼,一边划船,何其缓慢,真不知何时才能靠岸了?”船客非他,正是丁晴与陈青桐二人。
老渔翁微微一笑,道:“姑娘,这薄板码头、薇竹江岸,不就在眼前么?只是此刻夜深人静,内里镇陆的客栈皆已打烊,你们便是上去了,也无处投宿安歇,既如此,何不在我这小船中将就一晚,总好过你风餐露宿、流落街头。”
丁晴不禁莞尔一笑,道:“老人家真是好心肠。”又对陈青桐道:“青桐哥哥,如此良宵美景,为何不曾诗兴大发,诵得几句?你看这破落码头,芦苇初成,翠绿方结,虽在夜黑之下看得不甚清楚,却也不是江南浓春一景么?”陈青桐笑呵呵地道:“夜风微寒,过酒即酸,说不得你又要闻着哪里有什么陈醋的味道了。我再风骚一番,被你揶揄,此‘骚’非彼‘骚’也,其实难堪。”
老渔翁笑道:“我也不是文人,但素知诗歌之雅,小相公若能风骚也好,《离骚》也罢,何不趁此抒怀?我这小舟轻薄,去不得大码头,这江边的乡下岸泊,翠竹绵绵,月色映照,其实尚有风趣,就当不得一诗么?”陈青桐道:“老人家知道《离骚》二字,可见学识不浅。”老渔翁稍有几分得意,摇头晃脑,道:“我楚地本是屈子故乡,人人皆好诗缨礼仪、文笔春秋,有何奇怪?”陈青桐笑道:“既如此,却之不恭。只是我腹中无甚好诗,便借用前朝人物笔墨,以为释怀抒意怎样?”老渔翁与丁晴拍掌称好。便听陈青桐张口道:“
青林何森然,沈沈独曙前。出墙同淅沥,开户满婵娟。
箨卷初呈粉,苔侵乱上钱。疏中思水过,深处若山连。
叠夜常栖露,清朝乍有蝉。砌阴迎缓策,檐翠对欹眠。
迸笋双分箭,繁梢一向偏。月过惊散雪,风动极闻泉。
幽谷添诗谱,高人欲制篇。萧萧意何恨,不独往湘川。”
老渔翁叹道:“好,好!果真意韵十足。不知此诗作者是谁?”陈青桐笑道:“这首诗我本也记不全,后索性不记,只捧着书册在竹林中走上几圈,沾泥涉水之后,字字句句,反倒如刻在了心里一般,却是怎么也忘不得了。这诗的作者乃是唐朝朱放,虽不及太白与子美有名,我却欢喜其诗中清雅微怅,幽幽涧底泉水之意。”丁晴一笑,竟不说话,自掀起帘子进去。
月落乌啼,鸟雀酣眠,芦苇随风轻轻拂动,自见江南一般风情。不多时,老渔翁又钓得一尾锦鱼,见其尚未长成,遂取下鱼钩,将此鱼放回江内。陈青桐道:“老人家颇识狩渔之道。”
渔翁叹道:“我知晓有什么用呢?凡物取之有道,不可过度,胡乱而取,伤及兽鱼禽鸟后嗣繁衍,到头来自会陷没自己。如此道理浅显之极,便是三岁的小孩子也能知晓,为何猎户渔夫反倒不知?并非不知也,而是心中贪婪,一味索取罢了。”
陈青桐甚有感概,道:“宋金对峙,金人虎视眈眈,宋君惴惴苟安,南地百姓惟恐安乐不长,朝廷不思厉兵秣马、固防边疆,却是抓紧时刻日益享乐,日日歌舞寻欢,夜夜醉生梦死,正是今朝尽欢莫耽搁,何管明日巨寇来?如此世风败坏,人心不足,可悲可叹!”
老渔翁道:“是以大人有大贪,小人有小贪,其实贪了又如何?要是金人果真打将过来,还不是一切皆空,放眼所在,残垣瓦砾,荒草千里?什么富贵,什么美人,聚敛半生,富贵为他人受享,美人入他人罗帐。还不若我这一般逍遥江水,小舟安家,逍遥自在。”陈青桐虽有唏嘘,对其后面一句话语,却颇不以为然,暗道:“金兵果真打了过来,又岂是你一叶轻舟可以抵挡得了的?唉!真要到了那时,少不得还要奋起与敌争斗,那才不愧为我大宋子民。”只听那老渔翁又道:“若说古往今来,这最大的贪婪者,莫过始皇帝了。一座奢华无比的阿房宫么,其中珍玩斗载车量,绝色美女云团密簇,可到头怎样,还不是被楚霸王一把火给烧了么?烧得好,烧得好。小相公,你以为呢?”
陈青桐愕然,摇头道:“秦始皇聚敛天下财色,固然不对,但楚霸王一把火烧掉,却也有失计较。财物为天下人之财物,怎可凭自己之喜怒随意予取予夺?始皇穷奢极欲固然不对,霸王这把火放得,其实也烧冷了天下人的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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